黑厢房

[卜洋]未知其二

李洋是个胆子并不太大的人。

他怕苦,怕痛,怕穷,怕死,怕累,凡是能想到不舒服的东西他都不愿面对。

由于这些个原因,李洋做人十分迷信,总想借着冥冥神力帮助他摆平人生途中的波澜起伏。可是,他内心也清楚,像他这样的人,神佛未必会大开恩典。

所谓信徒,总要有点看得开和放得下的精神境界,这两样他都做不到,所以不得而知扁平化的迷信还有多少意义。

当然他怕这怕那是不能体现在口头上的,皮厚嘴硬是他的处世哲学,尽管这项哲学未必深奥,只是拿乔罢了。

起先他在卜凡面前吹牛,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哥哥怕的东西,怕什么,不可能。

卜凡这单线条的愣子突然展开接近两米的胳膊伸了个懒腰,喉咙里憋出干巴巴的方言,说了一句李洋始料不及的话。

我说,我要是走了,咱俩再也见不着,你怕不怕?

李洋自问和卜凡的感情尚未到达谈及悲欢离合的程度,话题被他一通太极给糊弄了。

卜凡也不执著,坐在床边弯着颀长的腰身慢慢系着鞋带,系好之后转过半个头,深黑的眼珠子动了动,然后咧开嘴露出一溜不怎么和气的笑。

反正我怕。

 

后来的李洋又产生了一些新的畏惧。

倒不是他心理素质不行,而是全世界都面临着一个严峻而残酷的现实,地球上一半的人会在下个月11号突然消失。

这和电影里演的外星人攻占地球不太相同,无关死亡或灭绝。说起来倒是好事,因为时空学领域打开了二重平行世界之后,地球上的人类将被一分为二放置在不同的AB位面,以保证资源的合理配置。

每个人都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去向,有的开心,有的悲痛,野心家们面对即将到来的新环境摩拳擦掌,而普通人或会与亲朋分别当然难过,以至于很多人都把剩下的大半个月当作一段生命的总结开始作乐寻欢。

此时的李洋和卜凡在一个四人偶像组合里,如果四个人能同去同留那么组合还能延续新世界诞生之后的生命力。

但不凑巧,他们被两两分开了。

组合里还有两人,老岳是个读书人,对于这类科学突破有着比较理智的好奇心。

在手机上不停地看资料,老岳叨叨着:不知道分开之后什么样子,会不会以前的事儿全忘了?得嘞,我拿摄像机多拍点儿,视频总不会骗人吧。

网络各种言论争执不下,事实上谁也没有经历过时空割裂,未来一无所知。

这时的小弟反而最是镇定,他叼着棒棒糖咬字不清地说:生活,生活还在继续,该干嘛干嘛。

小弟不是不知道愁,而是的确想不了太远,他还没上大学,前路本来就新奇漫长。

平时李洋觉得小弟像面魔镜似的,在他跟前的人都能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包括李洋长时间需要的平静和自由。所以当知道他俩被分在同一个世界的时候,李洋从肺里吐出一口气来。

和卜凡在一起的感觉就完全相反,李洋差不多有小半年没和卜凡在非工作场合说过话了。

其实就连工作场合也很少,因为公司的惯例安排不会专门把他俩cue出来,对于一个组合来说虽然不能算是正常现象,不过李洋也不觉得有更好的办法。

他和卜凡在这个世界相处得一言难尽,突然来了个机会同他分开,倒像是在帮李洋解决问题。

从公司得知卜凡和老岳要被分到另外时空的那个晚上,四个人刚下班,挤在一辆保姆车里,车外是夜色茫茫的都市丛林,半天高悬着一轮带雾的月亮。

小弟反应最大,在车里张牙舞爪了一阵去掐老岳肩膀,仿佛以后再也掐不着。其余三个人都没太激烈的动静,老岳动作迅速地开始查资料。卜凡咳嗽两嗓子,嘟囔了一声我去,然后是彻底的安静。

那天晚上天象清奇,带雾的月亮总是跟着车跑,不近不远地坠在头顶,相当执着的样子。

就在这轮看不清轮廓的月亮下,李洋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恋爱,最后一次争吵,包括最后一次上床的人,竟然都是卜凡。

 

李洋和卜凡交往时间短得一张月历都能装得下,满打满算只有三十天。

但不知道为什么恋爱这件事竟然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而非穿上裤子不认人的激情,大概因为两人都没想到在未来时日中的后劲强烈症状凶猛。

普通打炮是不会打成这个样子的。

他俩认识两三年,突然搞到一起,看似毫无征兆,实则像是拉开了一根拧巴的神经,当然会有痛快。

数个月前因为暴雨取消了演出,被困在四十层楼高的酒店里承接极端气象的暴烈敲打。

卜凡的脸对着手机打游戏贴得鼻子都压在屏上,李洋因为无聊抬手行使学长的教育职责,一来二去两个大个子同时压顶在床头,争斗的震动连同窗外的天气如雷贯耳。

大块头实在是沉,李洋拍了他两下没拍开。

卜凡脸上带着角斗之后获胜的得意,他仰着脖子说:弄不过就不要来招我。声音同样响亮。

李洋当然没有那么容易认怂,挣扎了几下被压得更死,这时他突然发觉了卜凡的身体反应。

于是立刻放松了动作,捏了捏对方的腰腹,叵测地笑起来,慢吞吞地说:小凡,别太激动。

卜凡也放开了他,手指很不客气地在李洋眼前抹过去:有没有良心,我是心动,哥哥。

他说得流畅自然,脸也没红,只是闷头躺下捡起手机不再搭理李洋。躺在那里老长的一条,像一艘暴雨里阔大的船。

李洋不知道那句话里几分真情假意,但被梗得心欠,一咬牙就爬去了船上。

在电闪雷鸣的包围中,他们拨开往日兄友弟恭的假象,享受起了触碰与欲望带来的冲击。

李洋也想不起在什么时候曾经脑内过,卜凡这样的人上了床应该是很凶的,到了动真格的那天倒是收获了不少小心翼翼和水软山温。

用卜凡一根筋的话说是:没这么弄过,怕给弄坏了。

李洋抓了抓他汗湿的短发,用脑袋撞过去,两颗头都嗡嗡作响。他吸了口气说:就这么点儿出息。

后来又睡了两次,卜凡扳回一程证明自己当然是有出息的,可再要证明点什么已经不能够了。

他们用争吵结束了这段可能是一生中最短暂的恋爱,就在前一天卜凡还从外面带回一口袋全家桶,两人就着对方的手吃晚饭。

事实上李洋已经迅速意识到了他们走入了误区,且不说出道之事蓄势待发,他们搞在一起的时机不对,更本质上讲两个人其实是不合适的。

世界上的人百态千姿,各有性格,人与人能温柔共存一定程度上是门无法破析的科学。有适合自己的人,也有的不那么对盘。

李洋在交往第三天就发现了问题,压抑到第三十天去和卜凡摊牌。

摊牌的结果也诚如李洋所料,卜凡根本就没耐性听他讲,也不愿意好好说话,声音大得把工作人员都从楼下吵了过来,一场没有任何人舒服的争执戛然而止。

熊熊火象的大白羊心里是装不下事的,卜凡后来又找过李洋两次,并试图用上床解决问题,李洋心里明白这个弯已经不能再拐下去,于是他冲卜凡发了火。

卜凡看着人高马大,心理成熟度还不如小弟,他砸了李洋房里一台已经没声的音箱,扬起积了不知多久的灰尘。卜凡在灰尘里咳嗽,结果连分手的话也没说利索。

我说喜欢你,以为,以为说着玩儿?行,那就不玩儿。

这是卜凡与李洋单独相处下说的最后一句话,吵完之后李洋睡了个大觉,直到小弟用尖叫鸡把他闹起来。老岳说凡子接了他妈妈一个电话在房间里哭,别去吵他。

他们度过了短暂凄迷的春日后迎来组合出道,许多事物延展出新的生命,而一些关系从此再无下文。

 

与其说是分手带来了痛觉,不如说李洋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与卜凡相处才够健康。

他并不是恋爱白痴,拥有过数量惊人的情感经历,但没有一次分手之后还要和对方日日共事的狭路相逢。

卜凡表现出表里如一的硬气,而李洋也没有讲和的条件,他们在初出茅庐的四人组合中似是而非地散发着狡猾和不安定的能量,加上其余两人活泼厚道的稀释,竟然也能推着车向前走,直到属于时空的意志要将人间分开。

在许多人享受最后团聚的时刻,明星们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毕竟一分为二之后娱乐圈也会出现新的格局,最直观的是粉丝数量会减少一半。何况去往新世界后女孩子们还有没有心情追星都成了问题。

于是各种演出活动连台,纪念二字铺天盖地,像是一场场毕业晚会,主题都是难忘今宵。

他们组合虽然名气不大,但粉丝狂热,于是出场没少,忙得每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李洋有时也想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到时候两个世界人各少一半,还不知道干嘛去,但诡异地没有人叫停,即使大家都累得够呛。

他看着观众席里闪烁的灯牌越过卜凡鬓角干净的脑袋,上面是自己的名字,似乎不停有不停的价值。

这几个月里卜凡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过他,导致李洋偶尔反思那天他们的争执到底有没有那么激烈,没想到不到半年许多细节他已经想不起来。他明明年纪不大,记性却打了折扣,以至于有时觉得和卜凡在学校那会儿都不太熟悉。

所以他们到底经历过什么呢?

说不定这是新世界到来前的某种预知力,把那些不痛快的过往先给忘掉。但凡李洋试图回忆时,脑子里都像被塞了浆糊,只有一片轰轰烈烈的雨声。

10号那天下午公司通知放假,倒不是老板良心发现,而是十二点一过大家即将变成两个世界的人,牵连绷断也回不了头。

这时候的公司比起刚成立那会儿已经算是点石成金了,大家不用再骑着电马绵羊告别,司机会赶着时间把艺人送回各自的宿舍。

不过这天李洋的犟劲上来了,他就想骑电马回去,也不怕遇见粉丝,头盔一拉鬼还认得出他是谁,谁劝也不行。

理由,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最后的几个小时李洋不想回到家里那间单调的卧室,到时外面变成什么样他都看不见。

破破烂烂的小电马载着他来到大学母校,天色已经深蓝渐暗,学校草坪上有组五人乐队还在弹吉他唱歌。

年轻人心真大,也不怕唱着唱着吉他手和鼓手就不见了。

八点左右的时候,李洋收到老岳发来的消息,内容有点复杂,看得他愣了一下,大意是网上有传言说这个时空位面分割的事可能会紧急叫停,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

难怪,学生宿舍里也起了骚动,有的在哭,有的在骂,有的欢呼,说的什么一句都听不清。

不过看老岳那边的意思是现在都只是传言,谁也说不准到底还分不分了。

李洋去看望了几位留校的同学,大家都没空接待他这个小明星了,讨论得热火朝天,一顿烧烤吃得乌烟瘴气喧嚣不已。

李洋插了句嘴:为什么大家那么着急,分,不分,一个多小时之后不就知道了吗。

同学们觉得很有道理,并依然热火朝天地继续讨论。北方夜晚春风遒劲,片片落叶敲在青年们的肩头,好似抚慰,又似打击。


估摸十一点四十五左右李洋从学校后门出去,发觉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大概是个人都想看看自己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晚上出现那么多人,倒像是他起了幻觉。

就在这时李洋从人群中看到了卜凡,便更觉得不真实。

卜凡穿着件连帽的卫衣,一米九几的个子戴着帽子显得头超小,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走到李洋跟前,用袖子挡着脸,居然还很有偶像包袱地怕别人发现他。

这么大一个人,要逮他早就逮了,现在谁还顾得上。

李洋觉得有些好笑,招呼也不是,不招呼也不是,两人面对面看了一眼各自停了腿。

由于没看时间,李洋以为或许低头抬头之间卜凡就不见了,连同这条街上一半的人,去往另一处同样的地方,置身安静一半的街道和没有自己的世界。

想到这里,他心脏空洞得厉害,于是冲卜凡扬了扬手。

卜凡走过来,低声道:我是问了老岳,老岳告诉我你回学校了,我就来看看。

他终于舍得说话了,李洋想,自己怎么把孩子逼到这个地步。

卜凡的袖子还捂在脸上,声音也闷闷的:我说过,我怕再也见不到你,倒是你,你一点儿都不怕,我掏心窝子都不值钱。你什么都不怕。

李洋在他胳膊上拍了拍:都骗你的。

你看,你还骗我。卜凡凶悍地瞪着他。

我什么都怕。李洋说,这时候说些实话已经不打紧了。尤其怕见不着你。

他们没挪地方,就站在人群激荡的旋涡中,顶着不明不暗的灯火,空气中深夜饮食的香气,和耳边传来的一声声倒数,李洋觉得昏沉沉的。

他拉着卜凡的手,手指凉得可怕,把他虚虚地拽着。

这一刻李洋忽然发觉是去是留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而答案却成了唯一。

他甚至感到困倦,眼皮子打架,需要很费力才能看清卜凡的脸。

不管在哪儿,都得重新再来。李洋说。

卜凡把帽檐拉得更低,他捂着两只耳朵就像是听不见一秒秒迫近的喧嚣,眼睛亮晶晶的,对李洋笑了笑说:明天开始,我不能跟你吵了。

人声如潮水般淹没了一切。

四!三!

二!一……

惊天动地的人语又似雷鸣,李洋从硬邦邦暖烘烘的肩头抬了眼,黑夜被鼎沸的人间彻底掀开,宛如白昼。

卜凡还用袖子挡着耳朵,没有放下手,笑容幼稚。

这竟是他熟悉又陌生的,崭新的一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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